欣赏《聊斋》的向导——《书刻聊斋》前言

《书刻聊斋》,郑也夫著,敦煌文艺出版社,2025年6月

我为何要书写《聊斋》?它是最好的文字。

中国古人一向重文章诗赋,轻小说。从“小说”的名称就可看出。《聊斋》一问世,其手抄本就在小圈子中热传。因其特异,非议随之而来。热爱者深恐它被打压淹没,为其辩护。辩护的第一波在“异”上展开,他们说“异”存于人生,“志异”有趣味和意义。这是防卫战,辩护其合法性,讲《聊斋》不坏。第二波辩护,转守为攻,说《聊斋》之好。好在哪里?文章字句。冯镇峦(1760-1830)说:“读《聊斋》,不作文章看,但作故事看,便是呆汉。”如此评价,就超乎寻常小说,可比肩文史。

何止比肩。在敝人看来,《史记》和《聊斋》是古人的最好文字。唐宋八大家相形见绌,过多的抒情使其文字空洞。抒情的最好方式是歌咏,其歌词糙点都不要紧;其次是诗词,唐代可唱的“声诗”有三千多首;最后才轮到文章。文章无力在抒情上与歌咏和诗词争锋,其用武之地是历史与故事。史与事是皮,情是毛,皮之不存,轻薄为毛。《史记》和《聊斋》是表达历史与故事的文字巅峰。

《聊斋》的文字是不朽的,对今人更有特殊的意义。中国人学写文章要吸收白话与文言两种营养。白话文历史虽短,由于文化普及,好文章中白话文的数量不逊于文言。但因白话文与生活话语水乳交融,从日常会话中就可以学到无穷多的白话营养。文言则脱离社会生活,其营养只能从古文中习得。《史记》的文字无与伦比,但阅读门槛高。《三国》《水浒》与《聊斋》同样有趣,文字也好。但是其白话程度大大高于《聊斋》。所以明清之际小说的另一名称是“话本”。故学习文言靠不上《三国》《水浒》,甚至《红楼梦》。学文言的最佳读本几乎就是《聊斋志异》。

《聊斋》是文言小说。阅读门槛高过《三国》《水浒》。笔者青年时代初读《聊斋》就喜欢,但一直感到阅读上吃力。当时没有想到文言小说这一层。读不下去的就跳过,捡能读懂的读,故从来没有通读过全书。将这感受说给老同学宋杰。他脱口而出:“历史系老先生早就告诉我们:古典小说中《聊斋》最难读,文言、知识、典故都是门槛。”听后释然,也下决心通读一遍《聊斋》。只是没想到,是写书法推动我通读了《聊斋》。

《聊斋》好,当然不限于文字。古人不看重小说,今天最流行的文字是小说。除了娱乐,小说的功能是什么?正统文艺观说:源于生活,高于生活。敝人以为,这说法没有定义“高”,故没有说出太多道理。“高”可以在多个维度上展开。老话“无巧不成书”,说的是小说的戏剧性高于生活。但这显然不是正统文艺观刻意强调的。其实夸大就是“高”,而作品通常在多个维度上夸大,除了戏剧性,还有主人公的能力(诸葛亮、吕布、赵云)、道德(关公)、因果报应等三观(中国古典小说中比比皆是)。道德难以缺席,但只讲道德就不是众人爱看的小说了。昆德拉甩开正统文艺观三条街,他说小说的功能是探索生活的可能性。三百余年前的《聊斋志异》暗合其说。

可能性与现实性存微妙的关系。若故事结结实实地落在世俗生活中,便只有现实性,鲜有可能性。而故事完全脱离人间烟火,进入《西游记》《封神榜》的魔幻世界,也就远非人的可能性可以攀附。《聊斋》讲鬼狐,离轨常人行径,故事却又落在人与鬼狐之间,甚至其恋情之中,生老病死、婚丧嫁娶、五行八作,皆在其中。故搭建出可能性发生的最大平台。对人情事理的探究和表达,在敝人看来,是蒲松龄的最大追求。以生活常态认识人之情理,则难脱窠臼。故反常是认识人性的特异视角。人鬼狐的故事,人情事理之透视,一针见血的文字,三位一体,铸造了《聊斋》出类拔萃的品质。

何为好文字,一言难尽。但探讨《聊斋》的文言,白话文的半壁江山可以不论了。讲文言文的优良要素,必挂一漏十。索性只道其一。文言与白话的最大区别是精炼,这是中国文字早期的载体竹简所铸造的性格。其美学上的极致堪称一剑封喉。何为剑?聊聊几字。何为喉?所述之事理及情感。即以寥寥几字,说透一个道理,摘清一脉情愫,绝不拖泥带水。文言演至清代,好文章不绝如缕,但好词汇已经较难打造了。文言的结晶之一是汉语中上百个成语,它们大多完成于中古时代之前。蒲松龄开拓出新的书写对象:人鬼狐交往中的情与理,故新鲜的词汇从他笔下流出:一绳登高天,调凄楚有鬼声,来避雷霆劫,若遇九方皋,专一则鬼神通,尔狐如我狐否,意念乖绝。其品质精绝,可入成语世家。未能入列,只因其生也晚。

我为何要书写《聊斋》。以上解答了这话的下半句,未解释其主语“我”。

我乃一介文人,退休教师,晚年习字。借用《聊斋》的词汇:暮登墨池。拙字多次被看到的朋友称作“文人字”。我力辩:任凭拙字美丑,都与文人字无涉;世上已无文人字。文人字当指“毛笔文人字”。硬笔书法不成气候,何来流派之分。文人字存在的前提是,其书写者们有毛笔书写文牍的半生经历。文牍的实用与书法之装饰,风格迥然。写惯了文牍的人,偶尔写几幅装饰用字,也带有多年笔耕留下的风格,故其字被称作文人字。典型代表如梁漱溟、冯友兰。至迟自四十年代末叶始,中小学教育中硬笔就代替了毛笔。故文人字已经断根。

文人字没有了,文人的书法作品存在吗?存在,且这正是敝人写毛笔字的动力所在。今天文人的书法作品与职业书法家作品的差异,不在字体字形,而在作品的文字内容上。几十年来职业书法家文化水准下降,是文人书法作品可望崛起的前提。启功先生说过:很多人临过无数次欧阳询《醴泉铭》,几人能讲出其文字内容。职业书法家们的问题更突显于另一端,他们努力展示自己书法之美,不关心也没有能力提升自己作品中的文字内容。敝人以为,不重视自己书写的内容要比不知道自己临摹的文字内容,严重百倍。从敝人开始写作书法作品时,就以为这是我们文化人书法作品的用武之地。我晒字不久见到阿城兄,他劈面就说:写时评书法,稀罕。我曾对记者说过,没有冲动,没有一肚子话要说,我是不会提笔写文章的。现在写毛笔字依然故我。有了词的时候我急着裁纸,没了词的时候抓耳挠腮,毫无提笔的兴致。即我是借助有视觉冲击力的书法来呈现我要说的话。但因主客观的原因,偶尔写几句时评之外,必须开辟更多的书法内容。诗文是书法作品的传统领地。职业书法家作品的苍白之处是重复陈词。文人书写古典诗文抱有两个动机。其一呈现被世人忽视的好诗文。其二借前人的酒杯浇今人之块垒。在这两点上,文人都可能胜过职业书法家。

在如此动力驱使下,我写过司马迁《报任安书》。写过杜甫、苏东坡、辛弃疾、李清照、聂绀弩。为了避开大家烂熟的词句,通读过杜甫、辛弃疾、聂绀弩全集及陈独秀诗集,从中寻找字句。在这一寻觅过程中,想起了通读《聊斋》的夙愿。书写以上名家的过程中,写《聊斋》最为亢奋。其中既有《聊斋》字句的动人,又有发现的快感,还有朋友们看到后的反馈。反馈程度远超敝人书写杜、苏、辛。

现代人精神上的一大特征是反思,特别是当代学者。初入社会学之门,就不由得不思考什么是社会学。暮年学习书法后,一直在思考书法在今天的功能是什么,其古今之变是什么。毫无疑问,古代的毛笔字的压倒性的功能是传递信息。但即使如此,也有非为传递信息的书法举动。比如怀素的狂草,窃以为必令多数同代文人不识。那么其功能是什么?是视觉冲击。古今的不同,只在于信息传递与视觉冲击的比重发生逆转。职业书法家的作品忽视文字内容,既有其学养欠缺的问题,也有书法功能之变的作用。而任凭传递信息的功能如何衰减,敝人坚持认为,书法作品的最强视觉冲击力系于合二而一:书法造型与符号内容。音乐源于歌曲。不管日后曲调获得了多大的独立性,最流行、最打动人心的依旧是有词之曲。执念于此,敝人不会学写草书,因不愿端出众人不识其字的作品。同理,虽痴迷篆字的古趣,只会偶尔选择性使用。

但古今之变岂能不作用于一个侏儒。因此一方面我不写小字。甚至劝说一位抄写佛经的国手:还是多写大字吧。古人云“古来无大字”。当毛笔字的主要功能转变为视觉艺术后,绝对是“今动岂小楷”。另一方面,我不写太多字的作品,因为不觉得有必要。乃至常常只写古诗中的一联,甚至一句。当然是我最看好的那句。因为我以为读者不必从我这里阅读全诗,更不要说《聊斋》谋篇的全文。挑选和书写金句是我的书法选择。向导,是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够具备的功能。

敝人痴迷马王堆简帛。但只吸收到其中少量元素。既是力有不逮,也是心有旁骛,热衷书法杂交。窃以为,《聊斋》与马王堆及杂家书法很是合拍。还以为,篆刻刀韵与蒲公文风颇为匹配,以黑红两色呈现《聊斋》赏心悦目。惜乎敝人与篆刻家鲜有交往。在某群中一眼看到白爽(笔名长安居)的篆刻作品便觉异样。请他发来更多,遂开始我俩间的短信交流。有了将篆刻与书法熔于一炉的想法后,说给他。他当即表示这事情容易,他来邀请三十余位篆刻家,每人治印两方。要知此时我与白爽还不曾谋面。我的两个朋友,画家刘枫华、书法家宿悦也喜欢治印,都慨然接受敝人请求,操刀助兴。两个月后,洋洋七十七方古朴典丽的印花从四面八方飞落此间,实令蓬荜生辉。敝人书法年龄不及其中任何一位篆刻年龄的零头,承蒙惠顾,何幸之有。这四十位朋友中三十八位至今不曾谋面,字汇神交,宛若故事。七十七方印花在敝人的小小平台上争奇斗艳,美哉刀韵,威武金石风。

愿笔者精心挑选的《聊斋》金句及点评,加之黑红交汇的墨迹与印花,能作您走进《聊斋》的向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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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书刻聊斋》推荐语

陈丹青:曾在哪里读到:米芾与苏东坡交好,有一次米芾呈示了书法之外的什么本事——可惜我忘了——苏东坡见知,感慨道:“知米元章不尽。”类似的情形,古今其实皆然。不必问对方“专业”,我们时常料不到朋友的某一面向,忽而见知,便会吃一惊。可恨我少小无学,读不懂《聊斋》,不能为也夫先生的解读作出自己的解读。但略微过了几则,忽而警醒:在他的“寻章摘句”之间、之外、之上,或许隐着我应该领会的别的意思呢?

丁剑(独立艺术家、书法家、中国书法家网总编辑):郑也夫教授特爱《聊斋》,亦善书法,尤嗜帛书。惟其能感于二者合拍,此非敏于文艺者,不能察也。历来,文辞与书法互为表里,书因文成,文以书彰。而郑教授能远窥秦汉简帛,心追手摹,并从中体悟与《聊斋》趣同。秦汉简帛距今都2000余年,后世学者借此下笔,别开生面,心驰神爽,消遣钢筋水泥之俗世。聊斋者亦在于志异 ,以生动故事说项鬼神,闻之可叹、可怜,可警、可敬,亦使人暂避尘嚣,远怀幽梦。郑教授能连接二者,志以异趣,并邀数十位篆刻家联手,因有此辑。别裁之趣,欣然赏之!

林达(作者):郑也夫是学者中的异数:恪守定规,却远非墨守世俗成规;深具文人气质,亦难掩其野性与血性。近年涉足书法,古风新意,自成一格,令众人眼前一亮,熟悉他的朋友,又丝毫不感意外。也夫明世道沧桑,有“无烛无灯夜自明”的共鸣;深谙人性之“半兽半人”;彻悟众生何以游走于人鬼狐之间;知晓天不由人之沦落“非战之罪”。胸有豪气,能赞盗匪赴死前择刽子手曰:“闻君刀最快,斩首无二割”……择《聊斋志异》为书法之文,于他是再自然不过。其书古雅而丘壑自在,与聊斋文浑然默契,功底自在书外。今人于无知无觉中,常以柔化弱化为文明,岂不知文学、艺术不灭,是与活泼泼之人间共存,烈如墨色不可缺。也夫此书法,耐读、耐看。

苏炜(旅美作家,耶鲁大学书法教师):为文为书,除学养功力外,最难能者为个性判然,有高辨识度。也夫兄之书法作品,正具备这样难得的品位,独一份儿的“郑字”或称“也夫体”。众多作品,个性、笔力与风骨俱在,我也有幸将也夫兄之大作,高悬于我的耶鲁“澄斋”(大学办公室)呢!

王东成:与众不同,是也夫为人、为学、为文的特色。独特的“野趣”,使他的书法独步当代。也夫是思想者,是“玩家”,是“踏雪寻梅”的精神跋涉者。他发现了《聊斋志异》这个“哈姆雷特”,发现了其中极具思想与审美张力的“金句”,便披沙拣金,熔金铸剑,以“有意味的形式”,把它们呈现在自己和读者面前。“嘤其鸣矣,求其友声”,是其“题内应有之义”。“相看两不厌,只有敬亭山”,喜欢这书,便有了这些文字。“青山不老,为雪白头”,每本书都有自己的命运。祝福配以精美篆刻的《书刻聊斋》。